重要的人,哪怕身在人群之中,也是能讓人一眼瞧見的存在,又或者,是因為她在,所以其他人全成了背景。

 

  他比師妹早了三年入門,門主說他一身的戾氣太重,需要教化。

  也許沒有人能相信,如今儀表不凡,翩翩然的俊美少年,在幾年前是一名在陋巷內打架鬧事的乞丐。

  生活所逼,他沒有別的選擇,是恰好路過的門主看到他的天分給了他機會,門主的問題也很簡單,卻是他人生第一次可以依照自己的意思做選擇。

  「入門以後我不會偏袒你,該跟上的課業你必須靠自己的力量,很難說會比你現在的日子輕鬆。」

  「可是你能夠有擁有一張紙屬於你的琴的機會,你打算怎麼做?」

  門主會看中他,是因為他偷偷在一家賣樂器的店家展示古琴時彈了一段不太有律感的小調。

店家勃然大怒,不斷啐聲罵他,甚至還想打斷他的手。

很奇怪,明知道下場會很淒慘,他還是忍不住想撫一次琴。

「我要去。」

他因為太過激動而雙目泛淚。

「謝謝您,我願意吃苦。」

 

  「師、師兄,請您留步!」

  聽聞叫喚,他回望,是方才一起上早課的師妹。

  師妹的鬢髮上簪了一朵粉梅,淡淡的嫣紅如同正蔓延在她雙頰上的顏色。

  「師妹有何事?」

  少女十分緊張得絞了絞自己天青色的衣裙,下定了決心後睜著水靈的眼瞳認真說道:「聽聞師兄目前沒有交往的對象,不知、不知師兄是否願意考慮我!」

  他一時愣住,微張著嘴,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很抱歉,我有喜歡的人了。」

  告白被拒,少女又羞又惱,只一心想知道是誰在這位被景仰的師兄心中留下蹤跡。

  「請問是哪位師姊妹?師兄能否告知?」

  他淺淺一笑,如三月春風拂人。

  「是位我很珍惜的姑娘,抱歉,是秘密。」

  

  他一個人走在碧湖上的木橋,風吹的凜冽,他卻彷彿沒有知覺,只著一件門派標準的天青綴月白衣袍便恍惚的漫步許久。

  橋的盡頭有一座造型古樸的小亭子,他不知不覺走進去,卻發現裡頭已經有人了。

  回過神定睛看了看,他有些驚訝的發現是門主底下教養的小師妹。

  打從他入門以後,比起那些他暫時無法追上的詩書禮法,更麻煩的是他為了生存而下意識展現的暴戾。

  容易動怒、敏感多疑、甚至有些憤世嫉俗。

  即便是下定了決心要好好拜入長歌門,要做到完全與過去的自己切割,也讓他承受了十分巨大的壓力及痛苦。

  而促使他能夠完全改變的,或許應該要算上小師妹一份。

  那天,是小師妹保住了他。

  兩年前,長歌門來了不速之客,幾名地痞流氓不知道耍了甚麼花招,竟偷偷摸摸的溜進長歌弟子修習的書堂。

  當時正好剛結束一門課,教導先生已經離開,書堂所剩的弟子不多,又幾乎都是沒經驗的新進弟子,竟一時之間與幾名地痞流氓產生拉鋸。

  他在他們佞笑著走進來時就發現了。

  那些人是曾經在陋巷傷害過他朋友的人。

 

  當時一名與他年紀相當的乞兒看不慣他們囂張跋扈搶人食物,拽起木棒想攻擊卻失手,被頭領的小混混抓得正著。

  那群地痞流氓很殘酷,沒有馬上打死他,而是硬生生的槌斷他的四肢,又開玩笑似的拿磚頭一下一下的壓碎,之後便把他丟棄在巷子末。

  一口氣,等死。

  垂死的乞兒已經嚎哭到沒有力氣,沒有人敢阻止,也沒有人敢幫他。

  是他摸著夜色探到乞兒身邊,哪怕其實回天乏術。

  「殺了我……我好痛、殺了我……」

  乞兒嘶啞著低語。

  他終究沒忍心下手。

  乞兒拖了兩天兩夜,嚥氣了。

  死得無比淒涼、無比痛苦,又無比真實。

 

  當他回神時,一名師妹的衣袖被逼進的流氓扯落,滿臉不甘又羞憤的淚水。

  他的詩書依舊不精,武藝卻進步神速。

  抬手,揚琴。

  流氓們被琴聲吸引,轉而欲攻擊他。

  一道無形的音域自他腳下漫開,陣陣波盪如同落花點水。

  雖是制招而非殺招,但每一次的波盪劃過他們的腳下,渾身上下就充滿震碎五臟六腑般的麻痺感。

  很快地,幾名地痞流氓跌再一起,狼狽不堪。

  他冷著臉,知道做的夠多了,剩的只須等門主他們趕來處理就行。

  不料,其中一名地痞認出了他,撐起不斷發抖的身子哈哈大笑。

  「咳……你是當年那個……小乞丐的同伴?」

  他嘴角滲血,卻仍堅持著用顫抖的手指比著他。

  「呸,你真以為老子當年沒看出……那小鬼說不認識你是在保你?」

  「哈哈哈老子就是想看你敢不敢承認!」

  「結果你果然沒種!你就放著你朋友死在你前面!」

  「狗屁朋友!一群蠢貨!」

  「那個小鬼哭成那樣難看死了哈哈哈哈!」

  他沒有辦法反駁,甚至發不出任何的聲音。

  周遭同門怎麼看他的,他居然一點也不關心。

他知道自己正在發抖,肯定也滿臉淚水,因為他張著的嘴巴嘗到了溫熱的眼淚。

  他必須報仇。

  傾斜琴身,他撫向琴端露出的一小截劍穗。

  猛然握住劍,他拔出閃著寒光的銳利寒劍。

  他的動作很快、很精準,完美的幾乎找不到任何破綻。

  當他揚手揮下承載愧疚與憤怒的琴中劍時,他知道他可能會被趕出長歌門。

  他終究沒辦法原諒他們、更甚至原諒自己,他們不配,或許他更不配。

  劍砍到的卻不是人,是一張琴。

  琴弦被砍斷,發出刺耳尖銳的聲音,飛散的弦線劃傷了持琴人的雙臂。

  小師妹用琴擋下了他的劍。

  只差半個小指指節的厚度,琴就會粉碎,劍就會砍向師妹。

  他傻住了,只記得放開劍,不斷地往後退。

  「師兄,你不可以殺他們。」一身衣袍被鮮血染色的師妹很吃力地朝著他喊。

  「你要學會原諒你自己。」

 

  後來,趕來的門主及其他人很快地拿下了地痞們,迅速了解情況後安排了師妹去內院治療。

  門主私下找了他,殿堂的琉璃地板上擺著那張殘破的琴跟劍。

  「你險些鑄成大錯,是你師妹攔了你。」

  門主嘆了口氣。

  他無言申辯,等著發落。

  「是我沒有理解你的過去,」門主的眼神很自責、很悲傷,「今後,長歌就是你的家,放下過去吧。」

  他淚流滿面。

  他是何等幸運,有幸拜入長歌。

 

  熟睡的師妹看起來十分純真無邪。

  自從那天以後,目睹當下狀況的師兄師姐師弟師妹居然沒有任何人對他有鄙夷。

  這件事情也沒有流傳出去,他仍舊過著平穩恬淡的日子。

  師妹養傷時他去看了幾次,總是問候不到幾句就被三推四推得請出去。

  也許師妹不願意見他吧,畢竟他毀了她寶貴的紫檀琴,還差點殺了她。

  沒想到如今卻會是在這樣的情況下相遇。

  本想迴避師妹,不想讓她的小恩人見到他心煩,他卻鬼使神差的坐在師妹的對面,靜靜的凝望師妹的睡顏。

  再一刻鐘,再一刻鐘我就走。

  他悄悄地在心裡想。

  驀然,師妹的長睫微動,一雙淺棕色的眼睛緩緩張開。

  剛睡醒起身的師妹有些恍惚,見到對面坐著有些侷促的他居然漾開大大的笑容。

  「哎呀,這都什麼好事,居然能夢到朝思暮想的師兄!」

  他一僵。

  揉了揉眼的師妹又打了個哈欠,伸伸懶腰後又看了他一眼。

  「怎麼還在啊?」

  恢復幾分精神的師妹朝他走來,一臉困惑的捏了他的臉。

  「……」

  「……」

  相對無語了十秒鐘。

  「啊啊啊啊啊啊真的師兄啊啊啊啊啊!」

  師妹的小臉瞬間脹紅,腦中飛快的運轉過自己剛剛講的話,只恨自己不能原地消失。

  「師兄對不起我睡昏頭了您忘了小女剛剛的失言吧嗚嗚嗚好丟臉……」一邊連珠炮似的把話說完,師妹困窘不已的轉身就要跑。

  他失笑,一把拉住師妹的手腕往自己的方向拽過來。

  跌進他懷中的師妹仍舊沒有脫離過分驚慌的狀況,一張比紅梅艷麗的小臉尷尬得快要掉下眼淚。

  「都聽到了,怎麼忘?嗯?」

  「……您就忘了吧嗚嗚嗚……」

  他目光轉柔,撫著師妹的臉。

  「我以為妳討厭我,難過了很久。」

  師妹沒說話,抿著嘴。

  「我一直很感謝妳,妳讓我有機會真正原諒我自己。」

  「師妹,妳看著我。」

  他淺笑著抬起師妹的秀麗臉孔,真摯地望著對方琥珀色的眼瞳。

  「妳討厭我嗎?」

  師妹目光清澈,眼底映照出帶著溫柔神情的他。

  「不討厭。」

  師妹悶聲道。

  「那為什麼不讓我探望?老是推我出來?」

  「……我那時候受了傷,醜死了……」

  師妹越講越小聲,抱怨似的嘀咕。

  「誰會讓喜歡的對象看到自己狼狽的樣子,師兄真的笨死了……」

  他失笑,情不自禁的低下頭輕吻了師妹微嘟的紅唇。

  「是我的錯。」

  師妹在他懷裡漾開滿足的笑,帶著輕淡檀香的懷抱十分舒服。

  「師兄你抱緊點,冷死了。」

  「知道了。」

  他收攏臂彎,臉上盡是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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